家具之都：品牌化的羁绊

金融海啸以来，中金家具公司负责人何荣(化名)每天都看到有厂家撤离顺德乐从镇的卖场，同时也有新的厂家进驻。

生意有点冷清，但何荣不想冒研发的风险。“还是吃现成的饭吧。乐从是一个家具集贸市场，大家只想着怎么多造多卖，不大可能率先搞自主研发。”何荣说。

这里的第一套家具就是 “抄”来的。改革开放之初，在乐从镇旁的龙江镇，有人从香港买来沙发，拆开后在塘基上研究结构，在蚕房的灯火下依葫芦画瓢地造出了第一张 “龙江产”沙发。

在物资紧缺时代，顺德的家具做一套卖一套，主干道325国道旁搭起简易的产品展示铁棚、木棚，是十里家具长廊的雏形。

如今，乐从家具市场共有180多座家具商城，建筑总面积280多万平方米，有商铺3800多个，容纳了国内外3800多家经销商，展销来自全国和世界各地的家具产品2万多种。2004年，中国轻工业联合会正式授予乐从镇“中国家具商贸之都”的美誉。

然而，30年来，家具之都仍然在走以仿制为主的路。家具市场日益饱和，社会各界希望乐从做原创设计、研发自主品牌的呼声越来越高。记者通过实地调查发现，家具之都内外的生态环境，决定了乐从的家具企业只能向品牌研发小步前进。

乐从家具的秘密

来自设计之都意大利的安德利亚看中一把办公椅。

售货员曾小姐在计算器上飞快地按了一阵，递给安德利亚：2200元。安德利亚坐上椅子，没有感觉出特别之处，他问：“怎么这么贵？”

曾小姐一边扭旋钮，将扶手拉高或推前，一边介绍：“这是日本设计的专利产品，我们拿到这家公司在中国内地的独家配件代理权。所有配件原装进口，每年限量生产100把。”

“当然，您需要的话，我们工厂能按模具生产，保证一模一样。”曾小姐压低嗓音。

看到安德利亚兴趣不大，曾小姐又把椅子转过来，指着椅背凸出的字母商标：“客人都冲着咱们的牌子来的。”

安德利亚站起身，他对曾小姐的介绍不置可否，用DV机仔细地拍下办公椅。

在乐从镇，许多厂家宣称自己为国际品牌做贴牌加工，或者是国际知名家具品牌在华投资设立的分厂。安德利亚认为不能全信：“有些只是厂家抬高价钱的方法。”

50岁的安德利亚和他的两名同伴，六年来每年都到乐从镇采购家具，运返意大利销售。尽管意大利是全球设计名都，但安德利亚的公司需要实用、款式灵活且价钱实惠的产品。

乐从镇款式大同小异的产品多不胜数。像安德利亚这样有经验的商人会逐一比较家具的材质、价钱，最后为产品打一个综合分，决定是否购买。

“如果注重品牌，我们会在意大利挑选。乐从镇暂时没有真正的品牌。”安德利亚说。

安德利亚的说法，乐从厂家也承认。关经理是一家中东风格办公家具卖场的负责人。面对顾客称赞他的产品新颖，关经理表示：“我们从意大利等国家的家具展上‘偷师’，回来图案改一下、尺寸改一下就成了自己的产品。乐从没有真正的原创设计。”

很快，在马路对面的另一家店内，安德利亚看到相似的办公椅。背板、座板换上了落日橙、苹果绿等颜色，背板加高或降低，扶手功能增加或减少，合共造出了十多个款式，价格从1000到2500元不等。

安德利亚让翻译给第一家办公椅生产商负责人打电话，核实材质来源。该公司陈老板坦陈：“我们不是日本公司的代理商，办公椅是我们模仿改良的产品。”

“引进派”的尝试

顺德皇朝家私集团是乐从镇家具行业的“一哥”。成立十五年，皇朝定位为国内最具规模的进口顶级豪华家私专销商场，不设工厂，不做原创设计，坚持与厂家合作的模式。也就是，各个厂家提供设计，皇朝根据收集到的顾客需求对产品作分析、改良。

这样制造出来并且大卖的成功案例，顺德皇朝家私集团董事、高级顾问岑炽江数不过来。

1995年，皇朝成立之初，集团负责人到各地组织货源。当时国内还没有“办公沙发”这种产品，岑炽江有意去寻找。在澳门，岑炽江一眼相中某韩国小型家具店一款办公沙发。“宽大的扶手、挺直的靠背，让人往上一坐就能提起精神。”岑炽江回忆道。

岑炽江要来图纸复制，沙发大卖。十多年过去，岑炽江至今仍能看到一些销售卖场摆放这套沙发招徕客人。

皇朝有为人称道的胆识：当人们还在铁棚里售卖家具时，皇朝建起了乐从第一座真正意义的家具商城并完成了招商；当周边的家私城多了起来，皇朝又率先引进欧美顶级豪华家私。但面对自主品牌，皇朝态度谨慎。

2006年，皇朝尝试组建自己的设计团队，研发自主品牌。几名大学生画了许多图，岑炽江始终不大满意。“跟厂家的设计没法比。大学生缺少实践经验，做出来的产品不能兼顾实用性和艺术性。”岑炽江说。

岑炽江承认，皇朝家私的高端定位是自主研发的障碍之一。一位行内资深人士分析：“高端家具产品，欧美国家的设计和工艺占绝对的主导地位。这跟一系列的潮流由欧美市场领导有密切关系。”

研发自主品牌不理想，皇朝家私更加坚定了通过 “取各个厂家所长”的方式，保证家具的质量和数量。

岑炽江也想通了：“家具基本都是一个模式。你看一套沙发，无非是由座垫、扶手、靠背组成，还能怎么改头换面呢？我们几十万平方米的卖场需要产品，又怎么设计得过来呢？”

相反，“改进设计”思路的好处在于，在卖场即时受顾客检验，多次调整。最近，皇朝家私和厂家开发了一款紫金色欧式家具，但是放在卖场上不受欢迎。岑炽江琢磨良久，最终认为是顾客接受不了家具的颜色。他试着给家具换个颜色，产品热销起来。

一些厂家来皇朝参观后感到吃惊：“你们怎么能想出这么多的款式！”据岑炽江介绍，皇朝30多人的采购团队每天做的就是跟厂家沟通、研究，销售、仓储等工作人员也被安排听取顾客建议的任务。

“我们引进家具，拼的就是眼光。眼光超前了不行，顾客接受不了；滞后了也不行，需求泛滥，生意就轮不到我们了。”岑炽江这样介绍引进家具的风险。

“当然，画图永远是最难的，我们挑刺就很容易。”岑炽江笑着说。

工匠的进步

乐从镇家具企业的仿制能力，导致同行之间都需互相提防。“我们不敢印发产品手册，甚至不把最新的产品摆在这里，顾客都是直接走进我们工厂订货的。”中金家具公司的何荣说，“新产品一旦亮相，很快被同行小修小补地模仿起来。”

然而，不能否认的是，乐从的家具企业在模仿中有所进益。含金量高的品牌没拿得出来，企业用工艺、材质争高下。一个厂家负责人介绍，他们尽管仍然打着生产欧美品牌的旗号，但花了大力气做深雕刻和深描绘，工艺让国外的行家大为赞赏。

中国家具行业是否离不开欧美的示范？岑炽江说：“国外的展会已经不能告诉我们什么是潮流。”

据了解，意大利的米兰国际家具展一类的顶级家具展览对中国人警惕。“如果发现你架起相机，那安保人员一定追着你满场跑，务必让你删掉照片。”岑炽江说。

在“不受欢迎”的同时，岑炽江欣喜地发现，这些年在米兰国际家具展上，可以看到中国制作的产品。他说：“一些外国行家面对产品，已经分不清哪种是他们的工艺，哪种出自中国工人的手。”

乐从家具协会资料显示，金融海啸期间，顺德出口家具的品种尝试从以传统型式家具为主向多元化家具转变、以单一家居形式向多功能家居形式和绿色家居并重转变、以木家具为主向多种原料交织各取其长的型式格局转变。通过开发中高档家具产品和优化产品组合，乐从的家具行业并没有受到致命打击。2008年1月至12月16日，顺德检验检疫局勒流办事处共检验检疫出口家具3985批次，货值6398.52万美元，比2007年同期分别增长8.5%和11%。

顺德家具行业的应变能力总是让人吃惊。据前述行内资深人士介绍，贴纸家具刚出现滞销，顺德就朝实木家具发展。各种各样材质、式样、组合的实木家具在卖场都能看到。

在广东十年一遇的寒冷天气里，顺德乐从镇马路上跑的是运家具的车，走的是来看家具的人，人们的热情似乎并未大减。

阿富汗ARYA家具公司采购总监艾斯马特在乐从的宾馆住了两个星期，每天马不停蹄地看家具。

据艾斯马特描绘，在ARYA家具公司的采购图谱里，亚洲范围内的日本、韩国原创设计出众，“可惜价格难以负担”。印尼、土耳其跟中国顺德一样，拥有大型家具集贸市场，但“产品种类不及乐从镇多、变化不及乐从快”。

“我们想要的，或者我们还没想到的产品，在乐从都能找到。”艾斯马特说。

经济还没完全复苏，ARYA家具公司从乐从的进货量有所减少，艾斯马特却准备长驻乐从，筹建一家船运公司，专门在乐从发货到阿富汗和迪拜。

这位阿富汗商人说：“全世界都盯着乐从，这里不会停下来。”